时间:2021年12月31日 阅读量 : 1936
第十八届“上译”杯翻译竞赛译文点评
英语组
文学翻译中的理解与选择
吴刚
“上译”杯翻译竞赛这项翻译传统赛事到今年已经来到了第十八个年头,近年来参赛选手的数量一直呈上升趋势,在今年两个语种的共2056份参赛稿件中,英语组的参赛稿件达到了1642份。除了数量的增加外,从整体上来看,译文质量也继续有所提升。这当然是非常可喜的,但在另一方面,赛事的主办方和评委们在寻找合适的竞赛原文和评选出优秀的参赛译文上也面临着日益增加的压力。在寻找合适的竞赛原文方面,一条从未出版过和网上找不到译文的红线就把许多文学经典挡在了门外。而合适的题材和难度更是令评委们大费脑筋。所幸今年的竞赛原文从结果看来,其难度是适当的,对参赛选手的水平也实现了有效的区分。本次英语组的竞赛原文You Must Change Your Life: Making Room for Wonder出自今年四/五月刊《伦敦杂志》(The London Magazine),是一篇富有哲思、追溯语言又近观生活的精巧散文。作者玛雅·C. 波帕(Maya C. Popa)是一位罗马尼亚裔美国诗人,生于1989年,是一位与我们不少参赛者年龄相若的年轻人。她创作的诗集《美国信仰》(American Faith)获2020年北美图书奖,诗歌《伤痕是奇迹的起源》获手推车奖提名,另有诗集《伤痕/奇迹》(Wound/Wonder)和口袋小书《亲爱的生活》(Dear Life)即将出版。波帕现任《出版人周刊》诗歌评论编辑,于纽约大学执教诗歌,并在伦敦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在我们所选的这篇原文中,波帕开篇即点出了人生的两大奇妙之事(关于wonder一词的词义选择下文将会提及),即生与死,接着写到奇妙存在于生活的广阔范围之中,但人们在忙碌的生活中往往疏于观察和感悟,任其流走,即使有心捕捉也无从表达,而诗歌可能是我们所拥有的少数能够再现奇妙感受的文字形式。波帕的散文亦如诗歌般优雅,初看之下流畅简洁的语言却不着痕迹地暗藏玄机,要将其转化成明白晓畅的中文绝非易事,译者不仅必须对其中所涉及的一些文学、美学的常识和思想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更必须具备较强的逻辑思维能力,从作者诗意的表述中寻找到其立场与意图的脉络。
还有一个情况也为这篇文章的翻译增加了难度,那就是原文中存在着几处讹误,这几处讹误并非一眼之下即能看出(如第一段中的valance应为valence),而是要费一番斟酌之后才能觉出其不妥之处,个别地方甚至是后来经评委老师与作者沟通后才得到确认与更正的。在我们的评审工作中,评委们达成了共识,没有将这些原文讹误对参赛者造成的影响纳入考察范围,但我们欣喜地发现,有一定数量的参赛者发现了这几处讹误,并以注解的方式加以了指出,给出了自认为是更合理的译文。这种不盲从原文,以更加注重整体性和思想逻辑连贯性的眼光对原文进行合理分析与批判的态度其实也是翻译能力的一部分,甚至可说是更具价值的那部分,因为它一定程度上彰显了译者的主体性,把译者对翻译活动的理解推向了一个更深的层面。
接下来讲讲这篇文章翻译中的一些难点。首先就是作为这篇文章核心词的wonder。这个词在英语中含义就比较丰富,且在这篇文章中出现多次,意义有所游移。相信参赛者们都会发现,无论是将其翻作“惊奇”、“奇迹”,还是“奇妙”,都会有几处在与上下文的匹配上略显勉强,但作为整篇文章的核心概念,又不宜在同一篇内换用不同的译法。权衡之下,我们在参考译文中还是选用了语势稍弱的“奇妙”。因为生活中固然会有大的“奇迹”,但作者(也是文学)更看重的是于平凡中见精神的能力,是能于细微的事物中凭借想象力洞悉其所蕴含的深刻喜剧性或悲剧性的能力。正是这种见微知著的能力令我们从庸常的生活中发现其陌生之处,从而为艺术创造提供源源不断的素材。从这点考虑,“奇妙”胜在可大可小,可名词可形容词,在适用范围上较之“奇迹”略胜一筹。
这一点在第二段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在这一段中作者列举了三个现实生活中的小事例,并在结尾时说,“在如上的这些经历中,你并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会让人感到奇妙”。从作者的口吻来看,她觉得这三个事例是有其“奇妙”之处的,但是大多数人只是无从发现而已。有不少参赛译文在翻译这段时都翻得不尽如人意,原因便在于其译者并没有感受到这三个事例的“奇妙”之处,所以翻得徒有其躯壳,未得其神髓。试想,连“奇妙”都未必能看得出来,若再将其翻成“奇迹”岂非更不能理解,只会让译者对作者的同理心越来越少,从而渐渐脱离了对作者思维脉络的把握。
这里,先对第二段的内容做一些解读。这一段是承上启下的重要环节。文章的起首是从大处着墨的,讲人的一生都在生死两极间展开,人生的所有事件无不交织着对生感到的欢乐和对死感到的恐惧,人的一生便在这两种极端对立的情绪中摇摆。第二段笔锋一转,指出现实生活中人们未必天天都能感受到生死,庸常的生活也会钝化人们对生活的感受。接下来从第三段起作者就要分析造成这种现象,即人类失去感知生活奇妙之处的能力,对生活的奇妙习而不察的原因。所以,理解、翻译好这段便能把握住作者的思想脉络,否则便是与作者渐行渐远的开始。
第二段中讲述的几个事例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是一成不变的生活中的异常。第一件事中的异常源于我们自身的失误。一封信怕自己乱放而不敢拆,可结果还是被自己不知放到哪里去了。第二件事中的异常来自外部世界的偏差。我们无法控制外部世界,总会有莫名其妙的错误发生,令我们不能如意。第三件事的异常是偶然出现的他者与我们构成了参照系。我们日渐陷入倦怠与麻木,因为审美疲劳而漠然望着身边的事物无动于衷,与我们形成对照的则是虔信之人对着教堂垂首而立,小狗对树叶充满好奇的拨弄。无论是自身的失误、外部的偏差,还是偶然出现在生活中的参照物,都向我们提供了从一成不变的生活轨道中解脱出来的动力,都有助于我们以一种陌生化的眼光重新观照生活。这不正是生活中的奇妙吗?如果我们对这些看似平凡事件中所蕴含的不平凡有了亲身体认,才能真正理解作者,并在译文中用一股未必有形却能感受得到的意气将句子连贯起来,令其焕发出神采。
从这一段的翻译中我们可以看到,文学翻译中的理解是一个包涵内容很广的系统工程,从字典上查到单词的涵义只是开始,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时我们必须揣摩作者用某词的真正意图,了解某一个句子或段落在篇章当中所起到的作用,看出一组词或几句话之间的逻辑关联等,只有把视野拓得越宽,考虑得越深入、越周详,才能让译文在信息和风格上更准确地再现原文。
在第四段的翻译中,也有一个同类的例子。作者提到安妮·卡森的思想时,说她对诗歌有muscular characterization(强有力的描述),但有些参赛译文在翻译后面的引文时却没有意识到要翻得与前面提到的“强有力”名副其实,把capture(捕捉)和action(行动)这两个意在展现“强有力”的词分别翻成了诸如“记录”和“行为”这种在力度上稍显逊色的词,虽然意思没有大的偏差,但表达效果上明显差了一截。
第五段的第一句我们在参考译文中翻成了“需要有能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找到平衡的敏感”,原文中用的是“an ear attuned to the balance”,大家注意到了我们没有把“耳朵”给翻出来,这里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具体意象对于文学作品的重要性而出现的随意的忽视,而实在是考虑到这是一个单个的比喻,与上下文没有形成关联,直译出来与中文的习惯表达不符,会略有突兀的感觉,兼之这几句正好在表达比较抽象复杂的概念,所以这个处理也算是为了换得表达的流畅而作出的一点牺牲吧。第四段中的“the zodiac of one’s own wit”原本也适用于这样的权衡,但因为其出现在引文中,所以即便会对读者在理解上造成一定障碍,也只能加以保留,否则菲利普·西德尼爵士的特别的说法就毫无特别可言了。
在第七段中,我们对第二句话的语序进行了调整,把破折号后面的内容移到前面来了。当一个句子结构较为复杂,时间顺序有颠倒时,我们往往习惯按时间先后来加以梳理,这样表达更符合中文的习惯(中文中出现倒装结构的频率要大大低于英语)。从实际效果来看,这样做起到了突出主干的作用,把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更为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这篇文章的结尾部分也是理解上的一个难点,给大多数参赛选手都造成了理解和表达上的障碍。破解这个障碍的关键在于要看出palimpsestic sensations和后面的these gradations of feeling是同义词,指的是同一样东西,是作为与basic needs相对的概念而存在的。后者关注的是实际,是生活的浅表,它们是喧嚣的、强势的,浸润在其中久了,我们便会日益对生活显得无动于衷,变得麻木不仁;而前者是灵魂,是不可言说却依然在我们身上起着作用的东西,虽然暂时会被忽视,抑或受到压制,但在某些特定时刻,比如看到麦田中的萤火虫时,这些由美好事物在我们身上积淀下的情感会令我们在生活中发现奇妙,找到感动,获得审美的愉悦,感悟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最后再说一点未必是最不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与以往各届比赛一样,本次竞赛也出现了一些使用文言的译文。我们只想说,即便这些参赛者有家学渊源,从小便受过严格的文言文写作训练,能用地道的文言充分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文言文也依然不是一种好的,甚至未必是一种正确的表达选择。胡适先生早在五四时期就曾在其《中国新文学运动小史》中说过,“只有欧化的白话方才能够应付新时代的新需要。欧化的白话文就是充分吸收西洋语言的细密的结构,使我们的文字能够传达复杂的思想,曲折的理论。”当今的白话文比之五四时期的欧化白话文又有了长足的进步,其与时俱进的词汇、句型和表达法无疑比文言文更适合表达当今的时代和当今的思想。翻译的目的在于沟通,而不在于炫技,不在于为读者设置更多的阅读障碍。好的翻译首先是建立在对原文的语言风格、文体特征和目标读者的精准分析和把握之上的。这篇文章思维绵密,对事理的分析细致入微,作者是西方的一位当代年轻诗人和学者,语言和思想带有明显的当代特色,所以其文中所涉的某些新事物、新思想未必能在文言中找到所指与能知全然对等的译法,如果舍近求远,扬短弃长,因形伤义,可能未必是一个译者最明智的做法。
我们提供的参考译文是名副其实仅供大家参考的,诚挚地希望大家提出宝贵的意见,让我们在相互的切磋中提升彼此的技艺,分享我们对翻译事业的热爱。也诚挚地希望大家明年继续参赛,支持我们这项传统的赛事,让它越办越红火。
第十八届“上译”杯翻译竞赛参考译文(英语组)
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为奇妙留出空间(节选)
[美]玛雅·C·波帕 作 吴刚 译
我们人类每天都在感受着奇妙,这其中蕴含着两个令人感到奇妙的事实:一个是我们降生到了这个世界上,另一个是我们有朝一日要在这个世界中死去。人生的戏剧便在这让人颇难置信的两极间展开——欢愉、困惑、烦闷、悲伤,还有一份令人不安的领悟,即如果你对自己的生活关注得当的话,便会意识到人类的情感往往带有一种对立的搭配:恐惧带来意料之外的希望,欢乐又带着锐利的致命锋芒,我们便一直如此,在对立的两种感觉间进行着调整。
不过,真实的情形依然有可能是这样的,头天你收到会计师给你寄来的信,怕乱放了找不到而特意没有拆,谁知到了第二天还是得一通好找。你需要把收到的滤芯给退回去,因为很遗憾,它们所对应的净水器型号比你在使用的要新。有那么一刻,当你麻木地望着窗外之时,会有一对过路人朝着俄罗斯东正教堂垂首而立。稍后,你会看着一条狗漫不经心地用爪子拨弄地上的落叶,那落叶被天知道的什么东西给粘住了。在如上的这些经历中,你并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会让人感到奇妙。
奇妙往往不是一种直截了当的感觉,也不是一种让人舒服的感觉。它会激起一种存在判断上的宿醉感觉,因为某人被不同寻常的事物猛地拉拽,离开了熟悉的事物下锚停泊的地方。的确,探究一下wonder(奇妙)一词的词源,会发现它具有祸福相依的意义:该词来自于古英语中的wunder,据信这跟德语中的wunde或wound(受伤)是同源词。该词的名词形式意味着超越、开启或打击,一种对大脑官能的突破。其动词形式意味着展现出一种钦佩或震惊,或去寻求知识、理解或意义。
在后一种定义中,我听到了与安妮·卡森思想的共鸣。她对诗歌强有力的描述很是让人喜欢,说诗歌是“一种被捕捉到书页上的心智的行动……一种你自己在思想、在思考活动中的运动,因此等你来到终点时你已经和开始时的你不同了,而你也感受到了这种差异。”奇妙的感觉对感受到奇妙的人构成了一种挑战。那其中有某种摆脱安稳的东西,因此隐隐然具有催生新事物的可能,那是一种拒绝为头脑的惯常秩序所驯服的体验,其所需的创造力菲利普·西德尼爵士或许会称之为比“一个人自己智慧的黄道十二宫图”略为超出一点。或许正是出于这一原因,感受到奇妙后的那些时刻与刚从梦中醒来颇为相像,人们知道自己看到的景象奇妙而又稍纵即逝,但想要将其表达出来,则都会以失败告终,实在令人沮丧。
将这种复杂的感觉栩栩如生地表达到书页上,需要有能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找到平衡的敏感,这种平衡正是感受奇妙所要求的。一部写到过奇妙场景或奇妙话题的文学作品必须多少要有点模仿上的野心;它必须要成功地再现奇妙,而非成功地对其进行总结和概括。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把一个人自己的奇妙体验在条件上解释清楚,很少能在读者身上激发出二手的奇妙感觉来。让我感兴趣的是文学构建奇妙的技巧,我坚持认为,这种技巧没有明确的规章可循,其法则只有观察文学作品的实例才能得出,这些实例真的用语言让人联想到了某些无法表述的东西,它们的姿态,模拟的是当下的已知被令人欣喜地突破,进入永恒的未知。
诗歌是唯一能担当此任的文学形式,其原因有许多——其中最主要的是,诗歌一直都有时间意识,诗歌中的时间是以重读音节和非重读音节所形成的抑扬顿挫来量度的。如果英语是一种古典语言的话,这种现象会被称作缺乏长节拍,我们在这堂走马观花的诗体学课上已经看到,时间如何规约着诗歌,又是如何为诗歌所规约的。因此,诗歌这一领域先天就适合于展现英国十二世纪哲学家索尔兹伯里的约翰所谓的“非凡的奇异之事”,或对奇妙的情感体验。但为了要达到效果,诗人必须要平衡相互竞争的两种冲动:既要向读者清楚明白地叙述造成奇妙的条件,又要为奇妙内在的无序性留出空间。
我曾经在某年六月末的时候站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一片田野边,满眼望去尽是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飞舞,它们那黄绿色小灯笼放出的光芒正与麦苗同样颜色。当时我身边有几个诗人相伴,我们是从萨斯奎汉纳河出发,沿着一条废弃已久的铁轨一路迤逦走来,骤然见到眼前这一片萤火明灭的田野。我们面面相觑,对着这一片诗歌材料之精华,心中很是肯定,要想对眼前的素材进行足够出色的转换,道出见此景象后的心中所感,而不仅仅是目之所见,是绝对做不到的。实际上,我也从来没有尝试过把这段经历写成一首诗,只是到了现在才写了这么几行散文,写得还似乎有点隔靴搔痒。其实这个议题究其根本,正是所有文学要写的中心议题——我们终有一死,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记忆想要忽略这一事实的努力可爱却又徒劳。
当我们体验到奇妙时,我们感受到一种本能的领悟,即我们感到奇妙的对象具有深刻的重要性,然而我必须认为,如果所有感觉的最终结果不能得到确保的话,我们便无法辨认出这种感觉,或者说这种感觉会与我们对这个词现在所理解的用法大相径庭。问题的核心在于,我们之所以能体验到奇妙,在于我们心中有“不可能”和“可能”这两极,或者反过来说,在于我们有“悲伤”与“徒劳”的感觉。
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在许多方面是跟奇妙不相容的。这个时代与奇妙的关系并不是直接对立的——即便直接对立也意味着一种更深层次的相互联系。它更像是对奇妙视若无睹:人们越来越凭经验行事,凡事都注重实用,或者纯粹因为太过肤浅而承受不了奇妙。这一点,就总体而言,是西方文化的要旨,成为大家达成了默契的谎言。我们的基本需求从新闻和社交媒体中向我们尽力使着眼色,不过万一你没有注意到也不要紧,它们并非灵魂。它们不是由音乐、抚摸或光所唤起的层层积淀的感觉。它们并非不可言说。而那些层层积淀的感觉却依然在我们每个人身上起着作用。
第十八届“上译”杯翻译竞赛译文点评
俄语组
《安乐窝》是俄罗斯青年作家德米特里·拉古京的一个短篇小说。作品通过一个孩子的视角,围绕一家父与子两代人对家中“火炉”拆与留的不同态度,表现了现代化进程对俄罗斯乡村生活方式的影响和两代人之间“温和的冲突”。作品语言朴实无华,叙述不动声色,意蕴深沉含蓄,字里行间充满了浓浓的亲情,也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感伤。
在动笔翻译之前,按照一般的经验,译者有必要通读全篇,读懂小说的故事情节和叙事角度,理清人物关系和人物性格,掌握小说的情绪基调和语言风格,找出语言和知识方面的疑难之处备查。这是对原文特点的整体把握,翻译再现的成功与否,离不开译者的直觉和修养。限于篇幅,这里仅就翻译过程中遇到的几个难点的处理,谈点未必高明的想法,与各位参赛译者切磋。
一、篇名译法。Гнездо,对俄语学习者来说,不算疑难词汇,“巢”、“窝”是其基本义项,如过直接翻译成“巢”或“窝”,当然也不错,大约有一半的参赛者也就是这么译的,但就这篇小说的语境而言,总感觉缺少了些情感色彩,另外,这个词在正文中也多次出现,作为单音词,也不是特别上口,因此,如果稍作变通,译成“安乐窝”,显然略胜一筹,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令人高兴的是,采用“安乐窝”这一方案的参赛者为数不少。译成“壁炉一隅”如何?这位译者显然是注意到了对Гнездо的翻译不可掉以轻心,于是做了变通,思路和方法应该予以肯定,只是“壁炉”也好,“一隅”也罢,都不够妥当。
二、开篇一句:Дед стоял за печь горой。此句看似平常,其实很容易引起误解,不少参赛者译得或多或少有失准确,主要问题出在对стоять горой за кого-что的理解上。这是一个固定用法,意思是保护谁或什么。有译者望文生义,译成“像大山一样站在……后面”,虽然不无想象力,但显然没有注意到за кого-что 和за кем-чем的区别,同时,在逻辑上也欠通,试想:站在火炉后面如何保护火炉呢?这句话,正确的译法应该是:爷爷极力护着火炉。
三、печь的译法。这是小说的关键词,涉及文化元素和习俗,很难在汉语中找到对等词汇,因为俄罗斯农村的火炉不同于中国北方的火炉(火炕),而是兼有炉子和火墙两种功能的东西,只不过他们的火墙要宽大一些,高一些,与天花板之间留有空隙,上面可以躺人,功能上接近火炕,如果只给出一个简单的字面翻译,难免给中国读者造成困惑,因此,有的译者外加了个注释,在目前还没找到更好译法情况下,这也是一种不得已和必要的补偿办法。在所有进入复评的译文中,只有一人采取了加注的方式。
四、древний увесистый радиоприемник под дерево。这句话的难点在后面的под дерево,这个地方,译法五花八门,但基本都是错的,只有一个人译成“木纹的”,比较接近。其实仔细查阅工具书,多对比一些相近的例句,尤其是多了解一些过去老式收音机的外观和构造,还是不难判定,这里是“仿木”的意思,当然,不是说整个收音机是仿木的,而是外壳是仿木的。
五、батя的译法。这是个俗语词,方言词,相当于汉语的“爹”,俄国人称呼神父也会用这个词。有些令人不解的是,有超过一大半的参赛者将这个词译成了“老爹”,要知道,汉语的“老爹”是对年长男人的称呼,并不等于“爹”。小说中的这段对话是父与子之间的对话,译成“老爹”显然不应该。由此可见母语对文学翻译的重要性。
六、Ты за старшего, -сообщила мать брату и ушла。За старшего也是个固定用法,意思是“你当家”、“你负责”等等。结合上下文,这里有的译者译成“你看好家”、“你照顾好家”、“你看好弟弟”等,无疑都是对的。但有人译成“你跟着哥哥”,就是错译了,原因在于,一是搞错了人物关系,兄弟错位了,同时,也是对за старшего的用法和意义没搞明白。强调一下是,小说的叙述视角是弟弟,而不是哥哥,因此,从上下文、从叙事逻辑来推断,母亲嘱托的只能是哥哥而不是弟弟。
除上述一些比较突出的疑难问题以外,对语言的一些细微之处,如动词时体态的准确把握和传达,一次性动作还是重复性动作,对有些长句所作的必要性“归化”处理,词语的选择如何体现文学性,力求准确、形象、生动,诸如此类,这里就不面面俱到了。
总体来说,同往届相比,本届比赛的规模和质量均有明显提高,很多参赛译文的水平在伯仲之间,难分高下,不少理解起来不算太难但转换成汉语破费踌躇的词语和句子,参赛选手的处理各显身手,不时可见令人称道的神来之笔,实属难能可贵。美中不足的是,即便是进入复评的译文,或多或少也都存在些瑕疵,从而遗憾地使一等奖出现空缺,但参赛选手显示出的专业能力和发展潜力,是评委们普遍认可和不容置疑的。
第十八届“上译”杯翻译竞赛参考译文(俄语组)
安乐窝
[俄]德·拉古京 作 胡毅 译
祖父竭力守护着大火炉[大火炉:俄式火炉,炉身高大,炉堂内可烧烤做饭,炉顶可以躺人。常见于农村。——译注]。“绝不许拆!”他手握拳头捶着桌子,还伸出微曲的长手指威胁。父亲皱起眉头,揉搓着太阳穴,但没去表示反对。母亲也没插嘴。
大火炉占了厨房面积的三分之一,它洁白而又温暖,表面起皱,就像涂了一层白粉。来这里的人都会避开,担心弄脏外衣或绒线衫。祖父会讥笑他们,他拍拍侧壁,亮出一双干净的手掌。
可以顺着小梯子爬到火炉上面,躺在靠近天花板的花布床单上,钻进暖和干燥的“安乐窝”里。安乐窝,父亲就是这么说的。从安乐窝里可以观察厨房里发生的一切,比如可以看到小猫企图从煎锅里偷走排骨,而母亲挥舞毛巾驱赶。也可以看到父亲和叔叔在黑暗中争吵,一边在不停地喝苦涩的红茶。叔叔气急败坏,吹胡子瞪眼的,双手还猛烈地挥动。父亲则仰靠在椅子上,两手叠放在胸口,他在嘲笑。在安乐窝中可以蒙上脑袋打打瞌睡,可以贴着墙壁,屏息静气,躲开众人,也可以翻翻积满灰尘、破破烂烂的一本旧书。
祖父则在安乐窝里听收音机。他来厨房,腋下总夹着他的宝贝收音机——沉甸甸的老古董,仿木外壳,天线向上拉长,音量调节器还是断了的。他晃晃脑袋,哼哼唧唧几声,从放面包的篮中拿上两块面包干,然后猛吸一口气,吃力地顺着小梯子往上爬。他唉声叹气,弄得全身关节咯咯响,这才在安乐窝里安顿下来。他裹上被子,捋捋胡子,咔地一声打开收音机,贴在耳朵上,否则他什么也听不清。他不让修收音机,他不放心。“你们都笨手笨脚的,这样精密的仪器不能交给你们。”
“爹,把你那精密仪器扔了吧,”父亲笑着说,“早已是破烂了。我给你买个新的,日本产的。”
“你那脑袋里的东西才是破烂呢!”祖父说,“你别碰我的收音机。我对日本产的没兴趣,我就喜欢这个。”
父亲一直笑,并不与祖父争论。
根据不曾公开的规则,祖父对安乐窝具有绝对优先支配权。如果他遇到我们兄弟俩在安乐窝上,他会发出嘘声,做出一副可怕的凶相,于是我们赶忙离开。
祖父听起收音机来会通宵达旦。他转动旋纽,调节波长,耳朵贴着机匣,然后一动不动。这时候,哪怕地震了,他也视若无睹。叔叔过来与他打招呼,他也不搭腔,全神贯注地听着。
入夜了,天黑了,万籁俱寂,只有小猫在屋角打滚的声音,还有炉膛里的噼啪声。再就是祖父在接近天花板的高处从鼻子里发出的喘息声。要不便是突然响起的响亮的、抑扬顿挫的鼾声。父亲从房间来到厨房的火炉边推醒老人,让他到床上睡。祖父在蒙眬中抱怨几句,但还是同意了。他顺着小梯子爬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
一个冬天的傍晚,我躲在安乐窝里。我在等候。母亲过来洗了碗碟。她在窗边站着。窗外有棵苹果树,树后边有个窝棚,棚子后边是栅栏,而那边的天空布满云霞。太阳开始下沉,阳光从栅栏外往里探,光线在泛动。四下一片白,窝棚戴了顶雪帽子。云彩仿佛在燃烧。真好。母亲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哥哥和一群邻家男孩在窗外跑过。雪花在飞舞,听得见哈哈哈的笑声。我在等候。
猫来了。它干练地走到餐桌旁,猛地跳了上去,四处闻了闻。接着又跳上了窗台,鼻子贴着窗玻璃蹲了下来,它在观望。
火炉里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太阳躲到了栅栏后面,云彩依然在燃烧。我在等候。
父亲进来了,他喝了水,坐到窗边。他拍拍猫的脊背,若有所思地嘟哝了几句。父亲临离开时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的秘密暴露了。不过,这是父亲,谁也瞒不过他。
我在等候祖父。栅栏上方依然明亮,再往上便是浓重暗蓝的夜空。苹果树伸出光秃秃的枝条抚摩着棚顶,在雪帽上留下一道道沟痕。小猫蹲着一动不动,它在观看从高处缓缓飘落的稀疏的小雪花。我盯着小猫,盯着盯着,就睡着了。因为暖和与寂静,身体变得疲软而困乏。我被说话声吵醒了。
“绝不许拆!”祖父尖声喊道,还捶着拳头。
他坐在小凳子上,转动着收音机旋纽。灯亮着,窗外天暗了。父亲坐在祖父对面喝茶。茶杯里冒出一缕缕热气。父亲吹着茶,小口小口地抿着。
“爹,你要它有什么用啊?”父亲低沉地问。
“绝不许拆,”祖父含糊地嘟哝。“等我死了,你们哪怕拆了整座房子。”
“要知道邻居都在笑话了,谁家都没有这种东西。”
“让他们去笑话吧。”
“你怎么这样固执?”
“我想固执就固执。你祖父砌了这个火炉,花了大心思。等着瞧,孩子们会对它感兴趣。”说着指指我,我又往里缩了缩。
父亲在叹气。
“爹,你成了怪人,实足的怪人。”
祖父不接腔,还在调他的收音机。后来他打了个呵欠,站起身,脚步沙沙地走向火炉。
“淘气鬼,下来。”
我揉着双眼溜下来。小猫紧随我,也想溜进房间。走到门边我回过头,看见祖父耳朵贴着收音机,没有头发的光秃秃的脑袋光滑得像个球,在灯光下发亮。
小猫趁我一时迟疑终于潜入房间。
那天夜里我被沉重的响声惊醒。祖父从火炉上下来时踩空了,从小梯子上摔了下来,摔断了一只手。当父亲在收拾东西、预热汽车的时候,祖父坐在床上低声地呻吟。母亲围着他团团转,给他拿东西,端水,帮他穿衣服。父亲走进房间,穿着外衣,未脱靴子。
“去睡觉。”他吩咐我们兄弟俩。
他托着祖父的胳膊肘,扶他去走廊。
当他俩走后,母亲过来对我们说:“我去邻居家,就一会儿。你俩是睡觉,还是跟我一起去?”
我们不想去邻居家。
“你当家,”母亲对哥哥说,说完就走了。
四周静悄悄的。祖父房间亮着灯,我们房间也亮堂堂的,因为房门开着。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不时揉揉枕头。后来我悄悄爬起来。
“你去哪?”哥哥睡意蒙眬地问。
“去厨房。”说完我便光脚踩着地板啪嗒啪嗒走了。
惨白的寒光透过窗帘映照进来,但厨房里仍然很暗。我点亮台灯,坐到桌旁。火炉里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小猫蜷缩成一团在窗台上打盹。厨房角落里的小凳子下孤零零地摆着天线弯曲的收音机。
我端起收音机,贴到耳朵旁,里边只有含糊不清的咝咝咝的响声。我熄了台灯,腋下夹着收音机爬上火炉。
安乐窝里依旧温热干燥。我缩在一角,把收音机贴在脸上。收音机上横着一道标有数字和短线的调频面板。如果转动旋纽,小灯标会沿着调频面板移动。我开始左右移动灯标,不时贴着收音机细听。声音轻得要命,什么也听不清。灯标终于移动到应到的位置,某个好歹还能听清的乐曲传到我耳朵。我紧贴着收音机光滑的塑料侧面,里边唱的是棕榈大海与落日。厨房里浮动着一团团银白色的光影,闪现着神秘的亮光。我感到浑身软弱无力,我把被子拉到下巴,裹紧了全身。
唱完棕榈之后,姓氏可笑的播音员开始用单调乏味的嗓音播讲一段大人带着小孩坐大车穿越草原进城的故事。那小孩起初不想去,哭哭啼啼。后来只是觉得闷得慌,一到休息区就四处闲逛。周围一些人忙得不亦乐乎——有讨人喜欢的,也有不太讨人喜欢的。
火炉深处在噼啪地响着,厨房对面的角落里蟋蟀开始欢唱。
男孩乘坐大车一直往前走。黑夜过去,白天来临。四周小鸟在歌唱,还有犬吠和人声,人们一边说话,一边在数钱。开头我很认真地在听着,后来走神了,不知不觉睡着了。我梦见自己乘坐大车穿越草原,祖父坐在我身边。他不时转过头来朝我窃笑,还得意洋洋地亮出一双手掌,不知是想展现手掌挺干净,还是想说明他的断手完全好了。草原上长满了平展的沙沙作响的野草,远方天幕下隐现着深色的山峦。天空飘着稀疏的雪花,还没落地就化了。
第二天,父亲找来几个工人,他们两天之内就拆掉了火炉。我们兄弟俩坐在祖父的床上,为失去温暖的安乐窝而痛惜得想哭,我们也真哭了。祖父用他那只好手抚摸着我俩的头,含含糊糊地说着安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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